自古以来,南岳就是旅游胜地,文人墨客、官宦商贾、道士僧人在此留下了许多题刻、楹联、诗词和山水游记。在南岳文化的解读中,人们对其诗词楹联,关注者众,而鲜有山水游记关注者。王安石的《游褒禅山记》揭示了华山“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”,从而激励了人们涉其“险远”之志;姚鼐的《登泰山记》描绘了岱顶“极天云一线异色,须臾成五彩”的日出壮观,使人们产生了慕桐城姚鼐“坐日观亭,待日出”的遐想。余今读钱邦芑《游南岳记》,文辞灿然,游踪点点,气象万千,无逊姚鼐,比肩半山,深为其“不为世人知”而抱憾。呜呼,余才疏学浅,不揣冒昧,解读此文,就教方家,并告慰邦芑之暝灵。
(一)钱邦芑其人
钱邦芑(1602-1673),字开少,原籍浙江嘉善(今嘉兴) ,徙居丹徒(今江苏镇江) 。少聪慧,明崇祯时诸生(秀才)。年轻时即有文名,精通书画,尤以草、隶见长。与张溥(复社领袖)以及徐孚远、陈子龙、艾南英等诗文大家并称于时。
南明唐王时,邦芑以选贡上书言事,召对授监察御史。桂王称永历帝时,以原官巡按四川,联络川中诸将,占守有功,晋右佥都御史。后为权臣马吉翔辈所妒,兼之孙可望与永历朝臣不协,称王自恣,孙封他高官,邦芑坚决拒绝,乃于永历四年(1650年)隐居余庆蒲村山中(今贵州余庆县松烟镇境)。永历八年(1654年),邦芑祝发为僧,自号大错和尚。永历十年(1656年)帝走云南,次年仍授右都御史,兼掌巡抚云南。永历十三年(1659年)邦芑至永平、腾越一带,后僧服隐鸡足山(今云南大理州境内)。康熙元年(1662年),永历帝被吴三桂绞死于昆明,邦芑闻之痛哭,乃出滇。康熙三年(1664年)隐居湖南衡山。九年(1670年),永州太守刘道著聘修郡志。十二年(1673年),宝庆(今邵阳)太守李益阳亦延修郡志,仅半年即病殁,终年74岁(据王路平:《长啸出红尘,谈笑超生死—钱邦芑逃禅出家考记》)。
钱邦芑由仕而僧,僧身儒行,实为谋复明室、不仕新朝的“逃禅”者。在佛教界,大错与钱邦芑几近同义语:前者法号,后者文名;二者均如星月垂空,为世人翘首。邦芑自1664年来南岳,至1673年病故,十年间,均以南岳为中心,西至宝庆,南至永州,应多次出入南岳山林。病故时,其侄儿钱点经纪丧事,遵伯父命引柩葬于南岳山下。
(二)《游南岳记》初识
《游南岳记》写于钱氏初到衡山期间,记叙了在南岳衡山20余天的游踪及所见所闻,全文2400字。
古人云:“记者,纪事之文也。”游踪所至,目有所触,心有所动,神有所思,动之以笔,山水之美便茂然而生。《游南岳记》异于王安石的《游褒禅山记》,不是即景议事,阐发哲理,倾吐胸怀,而是捕捉山岳景色的鲜明特征,一步一景,独抒性灵。浸润在字里行间的是“欢快”与“轻灵”,犹如南岳山间飘曼的白云,跳跃枝桠的小鸟,舒展而自由。这也许正符合邦芑当时的境况:邦芑当时拟离滇回归故里,而受朋友语嵩和尚之邀游南岳,欣然应命,心情自然是轻松愉悦的。至于他后来一直滞留衡岳而不归,不得而知,也许是南岳山水可人而使然。
我国的山水游记兴起于魏晋南北朝时代;至唐代已臻成熟;至宋形成了一个高峰;元代衰落;到明朝,特别是明末又继而雄起,形成了包括钱邦芑在内的一个作家群,且名篇众多。其叙事方式一般以游踪为经,移步换景,情景交融。《游南岳记》亦然。作者以游踪为序,由远而近,记叙了:(1)从湘中,溯湘江而上,直至岳庙,计7个游踪点的所见所闻;(2)继而从岳庙上山至祝融峰,又从峰顶下山至铁佛庵休憩,计15个游踪点的景况;(3)每一个游踪点的山林景物。为叙述方便,本文分别将其命为““望岳”“探岳”“赏岳”。
“望岳”:由“心望”到“眼望”。作者“望岳”之心久矣:“往来湖南数矣。欲游岳,辄不果。”终应朋友语嵩和尚之邀,“遂订岳游”而成行。于是,“由武陵入中湘”,“买小舟,溯湘流而上”,经招灵滩,凎田,都石驿,朱亭,樊田,清凉寺,到岳庙。期间,曾误将“湘乡诸山”为南岳;晚泊淦田,“心怀岳,不成寐”;进至朱亭,“始睹岳于天外,浓淡数峰,仿佛烟云停积也”;更进至樊田,“则诸峰隐见,了然可辨矣”,终于实现了由“心望”到“眼望”。舟行四日,不辞辛苦,终于舍舟而登岸,步行至岳庙。
“探岳”,即南岳山中游历路径之安排。南岳衡山具有高、深、幽、奇之特点,寺庙众多,人文深厚,风光秀丽。如何探幽猎奇,应结合时令予以恰当安排。当年钱邦芑游南岳肯定没有现在年轻人的所谓“旅游攻略”,且交通不便,全靠策杖足行。然而,邦芑偕语嵩和尚,与弟子古道、杓云,一行四人,其游历路线安排仍然是很合理的。他们在衡山游历,上山路线安排是:岳庙→长寿庵→宁坡桥(上山)→玉版桥→半山亭→铁佛庵→丹霞寺→南天门→上封寺→观日台(看日出)→祝融峰。下山的路径安排是:峰顶→燕子岩→中山寺→茅坪→九龙寺→铁佛庵。时届深秋,山高气寒,至重九,邦芑染病,在九龙寺卧病三日乃瘳。此后,“游兴遂懒”,不知“留以慰归路”之诸多景点,诸如福严寺、让祖塔、三生石、会仙桥、不语岩、说法台等,是何日观瞻的。可喜的是,他乡有知己,深山遇同乡,南岳喻苇大师是其“吾乡广陵人”,“谈论相得”,甚是快慰。
“赏岳”:游目所及,如实描绘各游踪点的山岳气象。人们说:“所至”“所见”“所感”是我国古代山水游记的基本要素。如果说“探岳”就是交代“所至”的话,那么,“赏岳”就是叙说“所见”了。写景状物,融情于景,高明的写手往往将“所感”熔铸于“所见”之中而不露痕迹,钱氏即如此。深入山林,邦芑在深秋之季游历了15个景点,用优美凝练的语言、精致简练的文笔表现了南岳深秋三大美色——林泉之美、风云之美、日出之美,歌颂了祖国大好河山,抒发了作者拥抱山林、热爱生活的情趣。
林泉之美。作者在多处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南岳的林泉之美:
山行十里之上,泉流渐急,草石竹树之间,无不泉者。或隐或现,或巨或细,或浸草间,漫道上,或涌石破,穿竹树林莽,乍合乍分,不可名定。汇于大涧,湖中怪石牙互林立,惊涛斜冲,怒波反跳,掷雪飞花……
由中山至九龙,千溪乱声,万石叠岫,深林修竹,怪树飞瀑。
及至九龙,则深溪汇流,石桥横跨,老树重荫,岩嶂回合。到门少憩,已令人意消矣。夜宿寺中,溪声入枕,清韵欲绝。
在作者笔下,南岳山中的泉多,或出于草石竹树之间,或飞瀑于叠石之中,或隐或现,或巨或细,乍合乍分,不可名定,而且浸草间,漫道上,绕禅房,溪声入枕,清韵欲绝。作者并不嫌弃泉水给游历者“制造”的麻烦,反而觉得是如此的可爱。是的,山有多高,水有多高,即使在邦芑先生游南岳350年后的今天,南岳的山顶仍然飞珠溅玉,林泉之美独步五岳。
风云之美。“云以山为体。山以云为衣”,这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。然而,南岳山的云却特别的美。请看邦芑笔下的描述:
次早,由宁波桥上山。…,是日虽晴爽,而微风曳云,聚散无定。在山麓,则云横半峰;至山腰,回瞩山下,云复遮映溪壑,不辨来路矣。
须知,南岳最高峰才海拔1300.2千米,晴日,在山麓就有“聚散无定”的云层。至山腰,“云复遮映溪壑,不辨来路矣。”可见变化之快。当邦芑一行登上峰顶时,“南岳云”又呈现另一种情趣:
登峰顶,则云气旋绕,下临无际,东顾天宇,明净如洗。西面白云弥空,山下云气渐起相接,须臾遍满上下,长风鼓煽,如涛雪乱涌,由西而东。少焉,东方亦弥漫如银海。六宇一色,天风浩浩,若身蹑虚空,不见尘界。予恍惚不能言。臾由,云渐收,众云奔逐四去,残阳遥映,余霞弄采,紫翠万状。
这就好像一场生动的舞台表演:天宇是一块巨大的幕布,风、云、霞光是演员;风云追逐,霞光变幻;飘浮不定,瞬息万变,莫可名状。清人魏源在《衡岳吟》中说:“恒山如行,岱山如坐,华山如立,嵩山如卧,惟有南岳独如飞。”这“独如飞”既是指南岳山体型态,也是指南岳山中这“飞动”的云。钱邦芑在160年前写就的《游南岳记》,为魏源的诗作了铺垫。
日出之美。作为一种气象现象,日出是绚丽的,特别是立于高山之巅的翘首遥望。请看钱邦芑先生在南岳观日台的所见:
东方白雾中一线霞裂作金黄色,由南亘北,直视万里。少时渐巨,炫为五色,正东赤艳尤鲜。更待之,一轮血紫从层云底奋涌而起,光华万道,围绕炫耀,大地豁朗,心目俱爽。复回至峰顶,遍望七十二峰,远近出没,可辨识者,三十余峰耳。然高下断续,起伏变化,如波涛奔属,已极宇内奇观矣。
作者以简练之笔描述了东方天幕色、形瞬间变化,以及日出时群峰“如波涛奔属”之状,文字秀丽,令人回味无穷。
人言:山水是地上的文章,文章是案头的山水。南岳是美丽的,犹如邦芑之文;邦芑之文是美丽的,犹如南岳的山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