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那一年,我杜撰“吃得是福,睡得是寿,走得是禄,读得是喜,写得是乐”二十个字,请书法高手书于宣纸,开始享受退休生活。
癸已年春,陪老伴去香港游览。除了几本散文集,别的什么都没买。人们说那地方是购物天堂,我看不明白,我的眼睛只盯着书店。想在购物天堂找到书店真不容易。便利店比较多,每家都有印刷品卖,但那不是书。问店家,有书卖吗?她用下巴指指那些印刷品。她认为是书,我还是看不明白那就是书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总算找到一家。十来平米的店铺,四周书架齐屋顶,中间横置书架齐屋顶,成“曰”字,希望是孔子曰。店员是一位清癯干练女士,请教她,书店好开吗?她用普通话沉稳地告诉我:“一个字,难!”看来,坚守文化阵地,在哪里都难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起,我进进出出新华书店,买书。经过一场“文化大革命”,现在还摆在书柜里面,只有几本了。年轻时,买书为了读,老了,还是为了随便翻翻,没有藏书的奢望。我喜欢读散文、随笔、杂文,书房、卧室堆放的两千余册,大都是这类书。它们篇幅短,适合老年人翻看。它们有感情,好的散文情真意切。老年人也需要情感慰藉。它们有思想,没有思想的散文是流传不了的。我喜欢比我还老的老头写的文章,读他们的书,是神交,精神交流。它们有味道,老作家们煮字烹文,大味必淡。我喜欢的,就是这个淡字。孙犁的书,我见到就买。他的文章,淡而味浓。如白洋淀的苇丛,平凡而幽远,像白洋淀湖水,平静而深邃。
买书,乃人生一大乐事。买书不是超市购物,在超市买东西,唾手可得,付钱走人。买书,要寻,要访,要机遇,要缘份。我从孙犁的“书衣文录”始,寻访书话。买到一本,惊喜一阵,高兴几天。在满怀希望和收获喜悦心境中,买下了一些书话。唐弢的《晦庵书话》,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买到的。这家小店,摆满了武侠、言情小说。我数次经过而不入。那年冬天,下雪。我踏雪走进小店,检视书架,被北墙角一本书惊得眼睛一亮。鹤立鸡群,出乎意外。惊喜之时,还有几分庆幸。众多买书人,钟情于“鸡”,冷落了“鹤”,《晦庵书话》才为我所得。我的书话类书中,作者年代最远者,是曾居长沙的江苏人叶德辉,他去世近百年了。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路过一县城,歇息一下。我一眼看见一家新华书店五折门市部。书价奇贵,打五折。求之不得,赶紧进店。各类零散书籍中,居然立着叶氏的《书林清话》。国学大师的书无人问津,可叹。了却了我的夙愿,狂喜。付了书钱,我真诚对收款人说了声谢谢。她一脸茫然,掏钱买书,谢什么谢。她不可能知道我内心的那份喜悦。
我的日子,不可一日无书。我有躺着看书的毛病,老了,益发不可收拾。索性请木匠师傅做了一张大木床,两米长,两米宽,不铺席梦思,只用棕垫。右边摆书,半床被褥半床书。枕头左边,也是书。平躺,右侧卧,左侧卧,伸手都能摸到书。睡前翻一翻,睁开眼睛翻一翻。出门走一走,书伴旅。那年,老同事结伴乘旅游专列去青岛、大连。一半日子在地面,一半日子在车上。我带了《历代笔记选注》、《历代讽谕散文选》几本书,拖着一个大号拉杆箱,大箱里装着它们和衣服。我一路拖着它们,它们帮我在咣噹咣噹的普通列车上打发难耐的时光。62岁那年,因为要不了命的病,住了两周医院。医院人满为患,病房里满了,过道里满了。病人大呼小叫,陪护聊天摆龙门阵。医院救死扶伤,24小时运转。测体温,量血压,送药,喧闹的繁忙的医院,一刻也静不了,尽管医院处处有“静”字。好静的我,进院就对这般喧闹十分排斥,盼望下小时就出院。焦躁之中,何以舒缓?唯有书籍。嘱咐老伴,送饭的时候,多带几本书来。多亏了老伴,一本本带来,一本本带回。有书为伴,我才住了两周医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