遭遇冬寒

女儿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我们身边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。这天我们母女俩整理衣柜，把不能穿的衣服拿出来另放，突然我看见了那件小棉袄，那件女儿曾经穿过的小棉袄，我久久地凝视着它，思绪犹如长了翅膀，一下子把我带回到新疆，带回了1978年的冬天，那个奇寒的冬天。

“呜……呜……呜……”一声紧似一声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寂静的长空。我从椅子上惊跳起来，拉起正在搭积木的女儿，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又厚又长的羊毛马甲，穿上厚厚的棉裤、羊毛袜，又穿上大棉袄，戴上毛线帽，外面再缠上一条羊毛围巾，套上口袋一样的羊毛手套，女儿像个大棉球立在房子中间，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，我颤抖着边叫她不怕边慌忙的着装，之后，一手提起早已捆扎好的毛毯，一手去抱女儿，可是我自己已笨拙得像个大狗熊，腰都弯不下去，怎么能抱起女儿呢？丢掉毛毯，可是两个胳膊依然不够长，怎么也不能把女儿抱起来。明明是一大一小两个棉球在相拥啊！门外传来邻居们的锁门声、呼唤声，慌乱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。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，搂着女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。“妈，您又在想什么了？”女儿的声音惊醒了我，我擦掉了脸上的泪水，讪笑着说：“看着这件小棉袄，我又想起了那年的冬天，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啊！”

我生在天津，长在南京，工作后又到了新疆；我领略过北国的风，沐浴了江南的雨，但更钟情于新疆的雪。狂风夹裹着鹅毛般的大雪，打着旋，呼啸着铺天盖地而来，用不了几个时辰，那树就白了头，屋也就白了顶，远处的山峦盖上了雪被，近处的戈壁滩铺上了雪毯，那银妆素裹的世界是何等的圣洁、何等的威严啊！鹅毛大雪造就着壮丽也撩拨着我的心弦，那种要唱要喊的激情在胸中涌动，我唯有一遍又一遍地朗诵“千里冰封，万里雪飘”那千古绝句。大雪抚育着冬小麦，杀灭着病虫，以它的冰冷传递着对人们温暖的情怀。可1978年那场罕见的大雪，也让我看到了它那“不讲情面”的冷酷的一面。那年的雪真大，乌伊公路两旁10米的电线杆只露出不到一尺的杆头，那傲雪的青松似乎也变矮了；那年的风真大，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，戴着大口罩，风仍像刀子一样刺痛脸颊；奔腾不息的伊犁河竟也被厚冰封住，汽车可直接在冰上过河。就是那年，越南这个由中国用大米白面喂养、用钢枪大炮武装起来的“兄弟”竟然在前苏联的唆使下，在中越边境制造了争端，引发了一场不该发生的战争。

战争远在西南边陲，可前苏联却在新疆边境集结兵力，对我国虎视耽耽，这股国际上的寒流卷着新疆特有的狂风暴雪气势汹汹而来，人们正在经受一场前所未有的冬寒。核工业新疆局所属厂矿，主要分布在伊犁地区，而伊犁地区距边境线最近的仅20几公里，因此伊犁地区就成了前苏联格外关注的目标。加上1962年“伊犁事件”逃亡在外的少数民族分子，猖狂叫嚣着要“打回家乡”，面对这些“还乡团”的蠢蠢欲动，伊犁地区的战争气氛陡然升温。厂里为配合新疆军区“暂时放弃伊犁，引敌入内，然后再关门打狗”的军事战略，也做了相应的安排：1、男职工必须坚持守岗位，保卫厂房，与工厂共存亡；2、女职工带孩子撤退到南疆后方基地；3、家属带孩子回内地投亲靠友进行疏散。并明确规定撤退时按编号，10户乘坐一辆大卡车，由一名车长负责，四辆车同行，其中一辆车装面粉和盐，若有车发生意外，其余车继续走，个人要带少量衣物及食品，以备不测。顿时悲壮的情绪弥漫全厂，我们这些只从电影里见过战争的人，有的害怕，有的激昂，有的担忧，有的义愤，但大家都坚信，侵略者必败，中国必胜！

那时女儿只有四岁，先生在情报室工作，负责编写全厂厂房、设备、工艺流程、产品等全部情报资料目录，要把十几大箱的资料精选压缩至几箱，已经是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，根本顾不上我们母女俩。他曾深情地对我说：“到了那一天，你就带女儿走吧，不要管我，我永远爱你们。”在同事姐妹们的帮助下，我用羊毛给女儿缝制了御寒的衣物，李工把他儿子穿的小棉袄送给了我，真是帮了大忙。但经历了那次撤退演习后（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场演习），我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中。我知道在这种冰天雪地里，我是无法保护自己，更别说保护女儿了。与其在雪地中被冻死，不如与敌人战死。思索再三我与先生商量，决定不随车队撤退。我找领导表明态度，只求给我留下两颗手榴弹，一颗给敌人，一颗留给我和女儿，我们决不做俘虏！

看着屋外没膝的积雪，看着老天爷阴沉着脸，看着大雪像赌气似地仍下个不停，我们都在祈祷：大雪啊，你停停吧！让我们的车队们能平安撤退吧！日子就这样在焦虑惊恐的煎熬中慢慢流逝。突然有一天传来了新疆军区新的战略方案：死守伊犁，绝不允许敌人的魔爪踏上祖国的神圣领土，并且大炮、坦克不断调集到边境。加上新疆军区建设兵团的农垦战士，我们的兵力是敌人的好几倍。我们都兴奋极了。厂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，大家都明白：我们唯有更加努力地工作，多出产品，使我们的核力量迅速强大，才是与敌人抗衡的根本！我们又像往常一样，踏着积雪走回厂房。